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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五章 桃李偶同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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仲冬時候,滎州下雪了。湖邊的山躑躅與繅絲花葉上覆了雪,草木枝椏像揉亂的鵝毛,白絨絨的一片。

白雪如飛蝶,在空中打著旋,棲身在左氏宅邸的景亭和廊檐上。幾粒雪從灰陶檐角滾下,落進盛茶的撇口杯裏。

七齒象王持著杯,靜靜地望著雪景。龍首銀面的黑衣人立於他身側,像枯枝投下的一道陰影。冷山龍從懷裏取出兩張白竹紙,並著幾本冊子遞給象王。

“大人,您先前吩咐屬下去查那叫易情的小子,這是屬下尋得的紙冊。”

七齒象王接過白竹紙與冊子,卻見紙面上空白一片。

“為何無字?”

“屬下在中夏各州查探過一番,天下只有兩人叫‘易情’這名兒。一人是歡喜樓裏的優倡,早七年便得花柳病死了。一人是未出閨閣的小姐,與那小子對不上號。因而屬下覺得,他的真名不叫‘易情’。”

冷山龍又道,“可屬下又查得一事。天底下並無‘易情’此人,卻有個叫‘文易情’的。只是此人也來歷不明,有人說他自幼喪親,曾是流落黎陽縣街頭的一條野狗。後來卻入了天壇山無為觀,鑄了神跡,上了天磴。”

象王將無字的白竹紙翻開,紙下是一張曾貼在黎陽街頭的告示。泛黃的紙面上繪著文易情的畫像,那是個清俊少年,有著桃花面,柳葉眉,笑眼裏像映著爛漫煙霞。

與左不正帶回的那少年生得一模一樣。

“我也曾聽過此人名頭。他是學道人們的榜樣與心之所向。”七齒象王略略一愕,旋即長長嘆氣,“沒想到不正她不是砸到了個小叫化子,而是摸到了個棘手炭圓兒!”

朔風凜冽如刀,在他臉上割開一個尖銳而險惡的笑。“那小子若是願歸順咱們便罷了,可要是心思與相左,那還是將他送走罷。”

“送去哪裏?”

象王嘆著氣,“你跟我許久了,怎麽不知要送去何處?自然是送到我那賢侄前七任夫君那兒。”

冷山龍沈默了。雪從玉砌似的枝頭落下,墜進湖裏,化開不見。陰府永遠不會滿人,那裏是藏人的最佳秘所。

七齒象王撫著下巴,獸紋玉扳指泛著寒光,眼裏的光卻更冷。“說起來,‘文易情’…此人姓文,是不是文家的人?”

文家是勢家之一,家業與左氏分庭抗禮。他們百年來皆是科宦大家,世代簪纓。用左不正的話來說,家中個個都是只會吟詩作賦的小白臉。

黑衣人揖道,“屬下亦有此疑,可翻遍文氏家譜,皆無所獲。只是有一處,讓屬下略起疑心。”

七齒象王翻開白竹紙下的書冊,那是謄來的一卷家譜。譜牒裏有一份世系表,冷山龍指著其中的一個名兒給象王看,說:

“就是此人,這人名叫‘文堅’。屬下私下向文家的老家仆探聽過,聽說此人是文家百年難遇的奇才,三歲能誦,博聞強識,落筆生花,有鴻眇之才。只可惜十年前燒起一場大火,文堅身死,被燒成了面目全非的炭塊。”

“文堅?”七齒象王蹙眉,“這人和那叫‘文易情’的小子又有甚麽關系?”

“名姓不同,可字卻對得上。”冷山龍說。

“他姓文名堅,字‘易情’。”

——

書齋裏點了琺瑯熏爐,熱浪一點點蒸騰上來。房中央放著一張雕龍畫鳳的羅漢床,一個粉雕玉琢似的女孩兒踩著腳踏坐在其上。她的眼睛像密膩的黑玉,沒有半星光亮,像是永遠籠著煙雨。她垂著頭,小手翻過一本本圖冊。圖冊上畫著猙獰的鬼怪,青臉朱發,生翅長牙。

易情坐在她身邊,看她翻著圖冊。三兒鬧騰的時候,如同脫兔一般,會攀著石牌坊柱往上爬,藏在疊石頂上撕香樟樹葉;可安靜的時候,她卻又像一個陶瓷偶人,無生氣而易碎。

從左不正的閨房裏出來後,易情看甚麽都覺鬼氣森森。陰雲在窗外漂浮,雲氣像噬人的浪濤,陰森地盤踞在天頂。書頁嘩嘩地翻過,翻到一頁時,三兒忽而伸手將書頁按住,其上有一只赤發青面的惡鬼。她指著惡鬼,擡起頭直勾勾地望著易情。

“什麽?”

易情一看,便道:“這是闍婆國的鬼子。三寶太監留下的凈本裏記有。”

三兒作出張牙舞爪的模樣,說:“吃。三兒。”

“這只鬼會吃你?”

“姑父。割肉。”三兒斷斷續續地說,“餵。鬼怪。”

易情沈默了片刻,將目光移向她的手腕。那兒有一道可怖的瘡疤,一直蔓延進金絲袖管裏。她的手腕很細,如易折的蒲葦。因為左家人將她身上的血肉割下,餵給了闍婆鬼子。

幾個著鴉青襖子的丫鬟叩響了格扇門,低低地道:“主子,用膳的時候到了。”

易情牽著三兒的手,跨出檻去。丫鬟們的臉色暗沈沈的,像融在了夜色裏。廊檐下墜著幾只燈籠,火光搖曳,像巨大的血滴。一行人走到正房前,丫鬟們牽起了三兒的另一只手,說,“主子請暫且在明間用膳,三小姐隨婢子們來。”

易情卻忽覺衣擺一緊,低頭一看,只見三兒捉住了他衣角,緊緊地攥著,眼中映滿了灩灩的紅光。

她仿佛在向自己求救。要是被帶走,她又不知會被帶到哪個黑暗的角落裏。易情蹲下身,將她的另一只手也拉過來,擡頭對丫鬟們笑道:“不,我一個人吃酒,常嫌興味不足。得要個小美人兒來伴。你們走罷,我來陪你們三小姐。”

丫鬟們面面相覷,遲疑道:“三小姐還未及學歲,主子是不是太……”

易情說:“七嘴八舌的,唧唧歪歪甚麽?我是左家的主子了,平日裏是要橫著走路的,你們少對我指指點點!”

他粗著嗓子說罷這些話,抱起了三兒,又扭頭對呆若木雞的丫鬟們道:“對了,要是你們見著了象王,就與他說,少行些歪門邪道,要是敢召鬼王,大司命便會來抽爛他的屁股!”

撇下丫鬟們,易情抱著三兒溜進了正房裏。明間中只點著一支白蠟,沒甚麽煙火氣,冷冷清清。正中央擺著張八仙桌,一張圈椅,桌上擺著一碟五香牛肉,十幾只白饅頭,一小盒蓮花酥。他饞涎欲滴,將三兒放在燈掛椅上,伸手便拿起一只饅頭欲啃,卻覺不對。

仔細一看碟緣,散落著些發紫的藥粉,約莫是摻進了能藥死人的孩兒菊。

他掰開饅頭,卻見裏頭淺紫的藥粉更甚,書成幾個大字。

易情對著燭火一看,那用藥粉寫的字寫得潦草狷狂,是七齒象王對他下的戰書:

“——逆我者亡。”

易情沒動晚膳,去井邊汲水洗凈了手,將前幾頓藏在衣裏的冷饅頭掏出來,分了一半給三兒。七齒象曾是他手下的胥吏,如今卻肖想著要召出大批鬼王來鑄神跡,他不能任這廝殘害朝歌人。鬼王弓槃荼也是左家召的,他還與左氏有一筆債要算。

翌日晨起時,他到庭院中閑晃,扯馬頭墻下的山茶花,思索著下一步該如何對付七齒象王。

一抹紅影飄到眼前,眼覆紅綾的俊秀少年笑吟吟地看著他,叫道:

“師兄。”

易情擡頭,卻見祝陰勾唇淺笑,笑意明艷,仿佛連滿園火紅的山茶花都陡然失色。祝陰在府中倒座房裏住了一夜,與下人們擠在一起。神龕無處安放,他只得在榻邊擺了幾只神君的陶人,又怕有人起夜時碰跌了,便惴惴不安地揣在懷裏過了一夜。

祝陰開門見山地問:“鬼王在何處?”

易情想起自己哄騙他來的緣由便是要殺鬼王,這廝約莫是想殺完鬼王後便腳底抹油開溜。

“別心急,鬼王還未長好。”易情說,“方種進花盆裏兩日,待我多澆些水,不日便能長成。”

祝陰說:“噢,既然還未長成,祝某也不可游手好閑,今日便去大梁城中除些餘留的三屍鬼罷。”

他一擺袍袖,轉身便要驅風而走,卻被易情抱住了腿,叫道,“師弟,留步!這裏有個壞得透頂的姑丈人,要拿我性命!你得貼身護我,不然我會死無全屍!”

“他要拿師兄的性命,又與祝某何幹?”

易情叫道:“我和你紅線相牽,是性命攸關的一對兒。我若是死了,你也不會好過,所以你得救我!”

祝陰卻微笑:“甚麽一對兒?師兄的另一半分明是左氏千金。她的繡球砸中了您,您是她的贅婿,而祝某只是一個給您梳頭的小廝兒。”

這小子真是睚眥必報,易情恨得磨牙。祝陰拖著他行了幾步,總算停下腳,扭頭道:

“既然師兄執意相留,祝某便不再移步。可除魔之事一日不可耽擱,師兄知道這裏近處可有妖魔麽?”

易情正發著楞,卻見一個兇邪的微笑在他頰邊徐徐綻放。

“對了,師兄不正是妖魔麽?既然您不許祝某離您身邊一步,踏出左氏宅邸。”

祝陰活動著腕節,將拳頭捏得格格作響,笑靨如花。

“那今日…祝某便來祓除您罷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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